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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休前的党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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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月28日上午,市十五届人大一次会议第四次全体会议结束得早,我们赶往周全家,探望这位农村办老主任。

  正是京城最寒冷的季节,阳光有些刺眼,天干冷干冷,四五级西北风刮到脸上刀割似的疼。

  人老的一个标志是昨天的事记不住,陈年往事犹记如新。车里很暖和,片刻间,思绪就回到36年前。我调到市委研究室时,主管主任就是周全。那时啥也不懂,崇拜艳羡领导机关,满满的虚荣,感觉好极了。

  那是1982年底,中央和市委对农村包产到户改革进程极度关注。中央领导批示不断,问的很尖锐。“四季青为什么还大拨轰”“鸡蛋为什么涨价”“黄土岗人民公社政社分开的经验是什么”等,都需要研究室调研和报告。还有各报的内参,不断刊登郊区被称为“冰棍队”的贫困村情况,直送中央领导,曝光的文章常常走在我们前面。

  研究室有一批来自名校、学历高、革命早、党龄长、级别高的老党员。他们的信仰情怀、经验阅历、政策调研以及对社会、农村的理解都是一流,尤其是对党忠诚、有话直说的风格很是鲜明,周老是其中之一。

  最初那段日子,我跟着他们一起住在四季青的大炕上,一住就是俩月。典型北方农村的习惯,赤条条无拘无束谈笑风生。在公社机关食堂排队买饭,他们常把我推在前面。在密云一些被叫作“八厘公社”(“八厘公社”就是有些水库移民村人均只有八厘土地)的村里了解水库移民生存状态,吃农家派饭,他们教我如何观察农户家境以及确定自己该怎么吃,吃多少。

  记得一个周六下午,五点多钟了,周全跑进我们办公室,说君毅同志(段君毅同志时任市委第一书记)已赶往密云石佛寺的那个冰棍队,“赶快追”。1982年腊月三十下午我们还在顺义县委会议室里算账,大年初一清早,关于农民收入状况的调研报告就摆在君毅同志的案头,我们则等在王光同志办公室,准备接受新的任务。

  那几个月我挨骂最多,挨批最重,自惭自责,最盼调离。老同志发火可不会记仇,批评就是在点拨你。别怕,你就不厌其烦地问,刨根到底地问,没完没了地问,上下左右地问,前前后后地问,没大没小地问,反反复复地问,追着问截住问,争论吵闹着问,问着问着就滔滔不绝,一泻千里。历史过程、基本经验和各类方法他们都毫无保留端给你。酣畅淋漓,舒心开怀, 还有比年轻人得到“真经”更兴奋的收获吗?

  周老是另一种风格,他温文尔雅、幽默风趣,圆乎脸常挂微笑,从不发火,说话总带着手势。他尤其擅长分析现实问题,厘清事物发展脉络的逻辑,教你观察和发现规律的方法。当我不断从一个又一个疑惑中走出来,一点一滴理解了党的农村基本政策,学着写调研报告,反映乡村经验和问题时,喜悦和自信发自内心。

  不久我调离研究室,到黄土岗公社任职,后又到延庆县委工作。调离周老他们越远,越怀念那段日子。直到调到市人大常委会工作,又能每年见到周老。现在那批人多已作古,周老硕果仅存。但那些光辉的名字和那段日子,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,成为人生的一面镜子。

  车至楼前,收回思绪,爬到二楼,跨进幽暗的窄小门厅,我即刻往右扭头。周老坐在轮椅上,正紧盯门厅。借握手抵近观察,他似乎变化不大,只是右上眼皮下垂盖住眼睛,双手很凉。趁周老和其他人握手,我环顾四周。轮椅前放着一个不锈钢的四角扶手,看来是起身时防滑的。扶手上面放着一个大小合适的纸盒盖,作桌面吧,我猜测。因为上面摆着一部夹了不少小纸条的书——《习近平论治国理政(二)》,旁边是一打对折着的稿纸。

  我心头微颤。盯住老人再看,略瘦,双耳助听器,棉衣、棉裤、棉鞋、毛帽臃肿裹身。这才发现屋里很凉,刚20度。92岁,这个室温久坐读书行吗?我下意识环顾整个房间,简单得不能再简单。唯一值钱的是去年周老还在使用的那个台式电脑。白墙壁、白被单、白桌布,米色的老式小沙发,七八十年代经典的家装配置。近午的阳光透过单层玻璃窗打在白色墙壁上,房间更显清冷。

  瞬间,一丝从未有过的那种真实的惭愧感划过心头。我没做到苦读,更别说“冷读”了,每次来都会有感动。

  感动继续着。

  没一两句寒暄,周老就说:“小安,看见你在财政经济审查委员会参加审议。”

  “您怎么知道?”我一脸疑惑。

  “天天看人大会议电视报道啊。”

  “您眼睛还真棒。”我想说点吉利话让老人高兴。

  周老笑了:“右眼黄斑变性去年瞎了,左眼做了手术。”一旁倒水的老保姆接着说:“每次看书写字,都带两副镜子,有时还要加上放大镜,费力呦。”

  我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,都这样了还关心时事,看书看报看电视新闻,真不拿瞎眼当事吗?

  “眼神儿这么差,每天还在研究总书记的书?”我紧接着问。

  “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”,说着他翻开纸盒桌上那摞稿纸,“这是我第二篇学习汇报”。

  “第一篇呢?”我一愣,紧追上一句。

  “交给支部了。”

  周老接着说:“这几天我仔细又看了二卷上有关扶贫的论述和部署,这次汇报专说扶贫。离休前我和徐仁发做过一个调查,全郊区五类地区还有2300多贫困户。”他用手不断指着各个方位,说得很详细,40分钟过去了。

  我的手都颤了,打开手机录音。1988年周老离休,这是30年前的事情,还记得这么清楚,地点、人员类别、致贫原因、贫困状况。记录如下:一是密云、官厅、怀柔等地修水库占了大片好地,这些地方有不少缺地、缺劳力、没有增收门路的困难户。二是京西门头沟、房山等县矿区附近,多年来有不少伤亡的农户,缺劳力,低收入。三是延庆、平谷等边远山区道路不通,有缺地少地的困难户。比如周老下放的石佛寺很穷,一天工分都买不起一个冰棍。大兴南部沙土地地区困难户也不少。四是解放后发过几次洪水,闹过几次泥石流,也留下不少困难户。永定河闹过两次洪水,有的人冲到了天津。密云一个村冲的只剩下石头了。五是郊区还有一部分得了矽肺病的村庄。比如丰台二七车辆厂和拖拉机厂、坦克厂附近的农民加工石粉,矽肺病人多,贫困户也多,包括八宝山附近衙门口村,要帮助的贫困对象多。

  我不敢再直视老人的眼睛,心脏紧缩,浑身微微颤抖,泪水充满眼眶,拉拉帽檐低下头。周老的情怀、大爱、责任和担当瞬间冲击到了我。这个境界这辈子自己体会过吗?总说和党中央保持一致,理直气壮,毫不咳嗽,从未感到愧心,和周老比真不愧吗?我在扶贫一线,说得了这么清楚吗?

  低头擦眼,掩饰失态,却见茶几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医院诊断证明。定睛细看:“周全,92岁,诊断如下……”密密麻麻写了五行疾病名称。高龄多病,病病要命。周老继续兴奋地说着,没见该有的那种悲观。他的口中没说哪个是要命的病, 他关心着的是那些贫穷的人,为北京建设做过贡献的人。

  强压着激动,我边听边打开老人的稿子,220字的老式稿纸,一共8页。楷书,字迹工工整整,页面干干净净。11处修改,使用标准修改符号。只是笔划弯曲过重,很多字迹只能靠猜测来理解作者本意。建议有六条,却写出“九”点,次序有点乱,看来是写累了。又是一种感动,体会到对党的忠诚态度和高度的职业精神。

  全文分为三部分,一是写自己一辈子从事农业农村农民工作的深厚情感。从解放区到市人大,入党七十年,经历各类运动,深知农村工作作为党的基础的重要性,尤把扶贫看的更重。二是五类地区2300户(我估计这个数字有笔误或记忆差错)的详细情况。三是九点建议,实际有六点,越到后来越靠猜测。最后一句是,“由于岁数大了,还要学深学透。我为农民朋友能赶上这个新时代,赶上实现全面小康的伟大壮举欢呼。太有造化了。周全2018年元月一日”。

  我全然被周老说话状态和灵魂感染,内心反归平静,惭愧中好像看到了方向。我岔开了话题,问问老人生活。不能再让周老说下去,一个多小时了,要告辞了。

  周老连声说,屋子不凉,叫大家放心。我知道周老老伴去世,家里收入少了一半。市人大常委会每年都看望周老。他的女儿患病终年住在福利院。周老也不能离人,保姆整年陪伴。加上医保之外的医疗开销,都是沉重负担。但周老说,我过得挺好,孙子也参加工作了,不麻烦组织了。

  我一句话都接不上,心里一丝的凉意。我跨入研究室时,周老正值壮年,腰板挺直,脚下生风、精神爽朗、声如洪钟。眼下风烛残年,多病缠身,不离轮椅,但依然精神矍铄,思维清晰,声音仍如洪钟,一瞬间我懂了该怎样去理解老共产党人宽大的胸怀。

  和周老交谈是我退休前的一次党课,用这面镜子对照47年的工作。扪心自问,共产党人的境界够不够,用这面镜子照亮退休道路,争取人品别和前辈们差得太远。什么叫思想上、政治上,组织上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?在这儿我找到了进一步答案。周老孜孜不倦、活到老学到老的态度,自觉以党的先进理论武装,思想上不是永远追随着党吗?谈到扶贫,周老总强调牢记党的宗旨,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,这不是保持着和党一致的政治意志吗?时时不忘贯彻党的方针政策,实现党的意图,这不是不断地跟上组织的脚步吗?周老用自己的生命与行动和党中央保持着一致,信仰所在,我做得到吗?以后做得到吗?

  临近退休,虽无惆怅,却也惶惶。看了周老我踏实了,达不到周老的境界,照虎画猫也要像一些。2月7日,我把留在手中好几天的周老那份学习汇报郑重交给了组织。